作者 | 谢明宏
编辑 | 李春晖( huī)
开元年间，王昌龄、高适、王( wáng)之涣相约喝酒。观察歌女( nǚ)唱什么，以此判断谁的作( zuò)品更受欢迎。
前三位歌女( nǚ)唱了两首王昌龄的，一首( shǒu)高适的，这让落后的王之( zhī)涣赌性大发，声称如果最( zuì)后那位歌女唱的不是自( zì)己的就认输。事有凑巧，人( rén)家唱的果然是他的《凉州( zhōu)词》，这让老王得意非常，对( duì)两位好友调侃：“田舍奴！我( wǒ)岂妄哉？”
今日歌手如果再( zài)效仿“旗亭画壁”，用抖人随( suí)机刷出的视频 BGM 作为流行( xíng)音乐的判断标准，结果恐( kǒng)怕相当值得玩味。LBI 利比的( de)《跳楼机》将会大胜，钟棋煜( yù)的《四点海棠花未眠》紧随( suí)其后，参赛者如果有周杰( jié)伦的话必然惨败，他甚至( zhì)会刷到徒弟曹杨在翻唱( chàng)《跳楼机》。
正如群众表示，“以( yǐ)前不认识周杰伦，但曹杨( yáng)每次演唱会都带着这个( gè)快 50 岁的老人，我也渐渐熟( shú)悉了。杰伦也是遇到贵人( rén)，希望以后不要辜负我家( jiā)哥哥。”抖音金曲与华语乐( lè)坛黄金时代的割席，常常( cháng)让这些倒反天罡的笑话( huà)变成警世通言。孙燕姿真( zhēn)成冷门歌手了，王菲的代( dài)表作真是《匆匆那年》了。最( zuì)近抖音有个挑战“你不认( rèn)识我但一定听过我的歌( gē)”，感觉周董很快就适合拍( pāi)这个了。
文人雅士固然可( kě)以对短视频爆款热歌嗤( chī)之以鼻，“曲子拼多多”、“和弦( xián)是 4536 ”、“歌词土到掉渣”。但它们( men)在市场上的反复诞生并( bìng)成功占据各大音乐榜单( dān)前列，显然不能用审美退( tuì)化一言蔽之。
诗以言志，歌( gē)以咏怀。从《七里香》到《跳楼( lóu)机》，金曲既记录了年轻人( rén)恋爱观的周期律，也对其( qí)推波助澜。白居易说“文章( zhāng)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 shì)而作”，在这个意义上，叨叨( dāo)念念要“删访问记录”的《跳( tiào)楼机》，怎么不算我们时代( dài)的新乐府呢。
跳楼机触动( dòng)了谁心
要不说世界就是( shì)一个巨大的菀菀类卿呢( ne)？硬糖君本以为《凌晨四点( diǎn)海棠花未眠》是薛之谦新( xīn)歌，后来才发现闹错。可是( shì)无论歌手唱法，还是旋律( lǜ)的起承转合都颇有老薛( xuē)味道。
当然，这首歌的歌词( cí)相当不讲究。从“凌晨四点( diǎn)”排比到了“凌晨五点”、“凌晨( chén)六点”、“凌晨七点”。莫非是在( zài)致敬汉乐府的“鱼戏莲叶( yè)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 yè)南，鱼戏莲叶北”？但我们都( dōu)知道过了六点不是凌晨( chén)是早晨了，写词的拖出去( qù)杖毙。
相比新晋的《第 57 次取( qǔ)消发送》《凌晨四点海棠花( huā)未眠》，发布于 2024 年 11 月 13 日的《跳( tiào)楼机》已经制霸了短视频( pín)半年之久。成绩相当能打( dǎ)，截至四月初歌曲已有 4000 万( wàn)版税营收，其中包括 1500 万的( de)流媒体结算。综艺也疯狂( kuáng)吻上，前有《天赐的声音》里( lǐ)张靓颖和王以太翻唱了( le)一版，后有《乘风 2025》叶童组三( sān)公的《跳楼机》获得舞台喜( xǐ)爱度第一。
说它俗，说它创( chuàng)作套路，说它缺乏艺术生( shēng)命力，但为啥有这么多人( rén)喜欢呢。最近马頔凡尔赛( sài)“《南山南》好写”的视频被抖( dǒu)人疯狂模仿，他说自己不( bù)再写《南山南》是因为要脸( liǎn)，硬糖君觉得是写不出了( le)。要是能量产《南山南》《跳楼( lóu)机》这样的红歌，我愿意被( bèi)钉上华语乐坛的耻辱柱( zhù)。
在《跳楼机》的长红周期里( lǐ)，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这( zhè)样一首被专业音乐人批( pī)俗、被网友笑土的短视频( pín)神曲，究竟哪点打动了大( dà)多数。
从文本的角度分析( xī)，《跳楼机》的情感描写更加( jiā)个体化、碎片化且与时俱( jù)进，这些细节化的内容空( kōng)间，是过去经典情歌不曾( céng)涉猎的。如果说唱片时代( dài)的苦情金曲是言简意赅( gāi)的初唐诗，那么《跳楼机》就( jiù)是长篇累牍的新乐府。
正( zhèng)如开篇提到的，“我删访问( wèn)记录的时候有多慌张”，给( gěi)《跳楼机》打上了互联网社( shè)媒时代的鲜明烙印。像写( xiě)帖子一样写歌词，浅白但( dàn)也更易引发共鸣。
这一创( chuàng)作思路明显被《第 57 次取消( xiāo)发送》借用了，你看成功经( jīng)验完全可以复制。遵循此( cǐ)律，我们还可以创作《凌晨( chén)三点视奸前任的现任》《不( bù)小心将 crush 放入抖音收藏夹( jiā)》等现实主义音乐力作。这( zhè)就像“你身上有她的香水( shuǐ)味”，细节，真实可信的细节( jié)很重要。
直白的情绪表达( dá)也是考点。“可能是我贱吧( ba)”虽然被网友吐槽方文山( shān)一辈子也想不出来，但也( yě)真实拟构了当代年轻人( rén)复杂纠结的心理状态。既( jì)要面子，又能放下面子去( qù)求和，反过来又自觉轻贱( jiàn)。
副歌“是不是内心希望，头( tóu)破血流就会让你想起最( zuì)爱我的时光”更是点睛之( zhī)笔的 punchline。爱到头破血流只为( wèi)了让对方回忆起最爱自( zì)己的时刻，但这种流血只( zhǐ)是幻想中的深情与崩溃( kuì)，现实里并未发生。
纯爱少( shǎo)年到自怜中年
情歌的情( qíng)感叙事，总是遵循从相信( xìn)纯爱到自叹舔狗的规律( lǜ)。一方面，它符合少年到熟( shú)龄的恋爱心态变化。另一( yī)方面，也是叙事不断深化( huà)的结果。听 TF 家族三代的张( zhāng)子墨唱《跳楼机》，就完全没( méi)有黄子韬那么丝丝入扣( kòu)，前者缺的就是恋爱的捶( chuí)打。
别说，《咆哮》唱第一句的( de)含金量还在上升。虽然看( kàn)着像纹眉店老板，但黄子( zi)韬轻快地头声一出来，小( xiǎo)味儿挠的一下就上去了( le)。你们天天笑《跳楼机》，可是( shì)这歌根本不好唱。副歌不( bù)仅一直飘很高，有些地方( fāng)还没法换气，刘宇宁唱急( jí)眼之后感觉歌词很烫嘴( zuǐ)。
从纯爱到自怜的脉络在( zài)周杰伦二十多年的作品( pǐn)里尤为明显。早期是《她的( de)睫毛》的怦然心动，看到并( bìng)着迷于女孩“自信的骄傲( ào)”；是《七里香》里无法冷却的( de)热情，是为你写诗的雨夜( yè)；到《等你下课》时已经舔狗( gǒu)气质初现，继而索性《不爱( ài)我就拉倒》；及至《说好不哭( kū)》的“你什么都没有，却还为( wèi)我的梦加油”，已经具有一( yī)个成熟抖音男人“贤妻扶( fú)我青云志”的自觉意识了( le)。
周董就是周董，在大众记( jì)忆里都可以拥有一个完( wán)整的情感周期，其他人与( yǔ)金曲则是各自代表一种( zhǒng)典型状态。
90 年代的情歌主( zhǔ)题是受伤的都市女人。无( wú)论是不懂夜的黑的那英( yīng)、容易受伤的王靖雯，还是( shì)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的( de)林忆莲、抑或大喊女人何( hé)苦为难女人的辛晓琪，让( ràng)人深感世纪末就是乱。
进( jìn)入千禧年，世界进入了一( yī)个新周期的开端，华语情( qíng)歌风格也为之一转，清新( xīn)纯爱成为主流。孙燕姿的( de)《遇见》、梁静茹的《勇气》、刘若( ruò)英的《后来》基本上是那个( gè)年代纯爱主题的代言人( rén)。
林秋离作词的《江南》更是( shì)开一代青春纯爱先河，不( bù)仅有困惑听众数十年的( de)“圈圈圆圆圈圈”，还将“殉情( qíng)”的意象引入情歌，大胆之( zhī)余风格还不突兀。明明没( méi)有太多景色细描，却真切( qiè)传递出湿腻的江南和初( chū)恋感。相形之下，现在的抖( dǒu)音神曲写得太实太落地( dì)，就欠缺一点艺术的超越( yuè)了。
当然，随着叙事深化，出( chū)轨、当小三、包容第三者等( děng)复杂主题也次第登场。张( zhāng)信哲的经典歌曲总是在( zài)宽容出轨伴侣，陈奕迅的( de)《爱情呼叫转移》也流浪过( guò)了几张双人床，《香水有毒( dú)》和《开始懂了》教大家被绿( lǜ)后如何找到合适借口继( jì)续爱情的游戏。早期披着( zhe)纯爱风的《勇气》，也被网友( yǒu)痛批是已婚男和未成年( nián)。难怪要有勇气面对流言( yán)蜚语，正常恋爱会有什么( me)“六眼飞鱼”？
总体而言，唱片( piàn)时代和彩铃时代的金曲( qū)都在寻求创作上的大众( zhòng)化，努力让歌词模糊、抽象( xiàng)，好让更多人共鸣。《类似爱( ài)情》多少人以为是男女情( qíng)感，看完之后才发现 LGBT 彩蛋( dàn)。
《跳楼机》的走红则进一步( bù)表明，这是一个个体化叙( xù)事时代，人们要求在作品( pǐn)里看到更清晰的自己。无( wú)需担心表现个体无法反( fǎn)映大众，因为现在的人也( yě)比过去同质化。
从直白到( dào)另一种直白
短视频的流( liú)行音乐，用 7 年时间快速走( zǒu)完了华语音乐 27 年的历程( chéng)。公认的破圈元年 2018，短视频( pín)流行情歌还是纯爱治愈( yù)的《9277》《答案》《东西》《非酋》《全部都( dōu)是你》《带你去旅行》《Love Scenario》，疫情后( hòu)已迅速衰老变成苦味十( shí)足的舔狗歌《白鸽乌鸦相( xiāng)爱的戏码》《跳楼机》《花未眠( mián)》。
既然说是周期，那么一旦( dàn)这种老化发生，便很难再( zài)回到年轻状态。就像现在( zài)的华语乐坛写不出《江南( nán)》《七里香》一样，抖音也不再( zài)流行《纸短情长》《可不可以( yǐ)》。就连唱《跳楼机》的利比本( běn)身也是这样，如今情歌唱( chàng)得“头破血流”的他，三年前( qián)却在唱《小城夏天》呢！网友( yǒu)总结：《小城夏天》是刚恋爱( ài)，《跳楼机》是被甩了。
莫非全( quán)世界都“被甩了”？与其痛陈( chén)音乐审美江河日下，倒不( bù)如说这是年轻人恋爱观( guān)和自我代入角色变化。早( zǎo)年华语乐坛也有舔狗苦( kǔ)情歌，但都致力于塑造爱( ài)情的伟大，而非《跳楼机》这( zhè)样直白地哭诉。
过去的苦( kǔ)情是一种爱情里的升华( huá)和自我成全，陈势安的《天( tiān)后》舔到后来也只是说“直( zhí)到那个时候，你在我的心( xīn)中将不再被歌颂”。
现在的( de)苦情是自我怜惜和单方( fāng)面感动，是《跳楼机》说的“不( bù)爱我的非要上，那么硬的( de)南墙非要撞”，是《花未眠》写( xiě)的“凌晨七点反复纠结，说( shuō)出那句可能没回音的早( zǎo)安”。我爱你，无关乎是否真( zhēn)爱和双向奔赴，只在乎我( wǒ)自己是不是爱痛了、爱爽( shuǎng)了、爱惨了。
其实这种“我本( běn)精神”还是非常好用，除了( le)在恋爱里简直万能。发现( xiàn)喜欢的明星塌房，可以说( shuō)可能是我贱吧，光看脸就( jiù)非要上；期末考试挂科，可( kě)以说“那么多的重点非要( yào)选”；吃网红餐厅打卡网红( hóng)景点被诈骗，那就是“就承( chéng)认还是在意吧，哪怕骗骗( piàn)我也可以”。
短视频苦情叙( xù)事的滥觞，是 2018 年初大火的( de)《前任 3》主题曲《体面》。副歌写( xiě)“分手应该体面，谁都不要( yào)说抱歉。”那会儿短视频上( shàng)一堆人玩抽象，放着音乐( lè)去踢方便面桶，以“踢面”谐( xié)音“体面”。当年踢面的人你( nǐ)们好吗，现在是不是在单( dān)曲循环《跳楼机》呢？
如果说( shuō)《来财》《早安隆回》是一种下( xià)沉趣味，那么《跳楼机》就是( shì)听众市场的集体情感癔( yì)症。用监控的角度写出当( dāng)代人失恋时的辗转反侧( cè)，方便每个人坐上情绪跳( tiào)楼机。情歌的宏大叙事因( yīn)缺乏个体共鸣而被稀释( shì)后，补位的只能是碎碎念( niàn)的自我表达。
正如那艺娜( nà)在《谁能给我爱》里振聋发( fā)聩的呐喊“谁能给我爱啊( a)，谁叫我宝贝？孤单 lonely 时候谁( shuí)能来相陪？”当情歌彻底撕( sī)下伟大真爱的外衣，变成( chéng)一款情绪消费品，“不装了( le)”的摆烂让不少沐浴过唱( chàng)片时代的人感到惊讶。
这( zhè)是一个情歌“虚拟审美”和( hé)“现实需求”的巨大撕裂。从( cóng)彩铃时代的《爱情买卖》到( dào)《跳楼机》，我们从一种直白( bái)走向了另一种直白。当群( qún)众起哄让那艺娜上《歌手( shǒu)》唱黄色歌曲《贝如塔》时，谁( shuí)还好意思再提“拯救乐坛( tán)”这样荒诞的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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